我于1952年进入交通大学,分配到金相热处理专修科。当时分到专修科的一般还是入学考试成绩比较好的,例如有考第一、二名的戴德沛等。机械工业部黄敬部长给我们作报告,说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开始,156个重点项目正在筹建,急需各种专业人才,希望我们尽早参加工作担当重任。同学们听后学习劲头都很足,当时推行“六节一贯制”,每天上午上六节课,下午还有实验等。
我们于1954年毕业,是国内第一批金相专业毕业生。周志宏、周惠久先生认定我们是“第一炮”,一定要打响,为此他们倾注了大量心血。周惠久先生教我们“金属学”,周志宏先生教“热处理”,他们手把手地教我们磨金相样品。当时给我们讲材料力学、工程制图、机械原理、分析化学、企业组织等课程的都是名教授。还请到上海工具厂、机床厂、柴油机厂、上钢三厂等工程师给我们讲课。这两年中我们学到的东西真不少。
理论紧密联系实际是两位老师的治学特点。1954年,周志宏先生带我们班去东北实习。我们游兴重,途经沈阳,一下火车就到故宫去玩。董仲完陪周志宏先生来看我们,见住处没人就席地而坐在马路边等候。我们见到很感歉疚,周志宏先生反而宽慰我们说:“你们青年人精力充沛。”以后由董仲完先生带我们组到瓦房店滚珠轴承厂实习。这次实习收获很大。同时,周惠久先生则带另一小班同学到榆次经纬纺织机厂实习,还解决了工厂的技术难题。1955年,周惠久先生又带领员工去工厂实习,是东北地区总负责人。
1954年我毕业后留校。当时周志宏先生是机械系主任兼金相教研室主任。万钧同志让我担任他的教研室秘书(林栋梁同志是他的系秘书)。他交给我一包文件,是苏联鲍曼大学金属学、热处理工艺及设备专业的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年末时他让我把文件交教材科在蜡纸上打字油印。原来要在公司召开“中苏金属学高层论坛”,主题是建立中国金属学专业的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论坛由周志宏先生和苏联专家萨道夫斯基共同主持。由几位苏联专家分课程作报告,双方学者进行讨论,中方由浙江大学、华中工公司、中南矿冶公司等参加。有一段讨论翻译说不清楚,周志宏先生直接用英语说,他建议将针状屈氏体更名为贝氏体,萨道夫斯基当场首肯。会议风清正气并无领导接见、集体照相和宴请等,只是到最后几位苏联专家簇拥着周志宏先生,用他们的相机照了相。这次会议奠定了中国金属科学的理论体系和总体框架,意义深远。此后各兄弟学校都完善了金属学专业设置,同时也带动铸、锻、焊等专业的学科发展。1955年周惠久先生在大连主持会议,讨论和制订外专业“金属学及热处理”课程的教学大纲,迅速推广到全国。
1955年周志宏先生参加制订全国科学规划,提出创立我们合金钢系统的建议。1956年苏联巴尔金元老到上海,在科学会堂作氧气转炉炼钢的报告。会后周志宏先生带我和巴尔金元老及他的儿子会见,他们两人交谈很热烈。随后周志宏先生上书,建议在中国开展氧气转炉炼钢。这建议遭到冶金部苏联总顾问的强烈反对。顾问本人是平炉专家,力主推行碱性本炉炼钢。当时普遍认为转炉钢质量没有保证,碱性平炉钢质量较好,但建平炉既耗时又费钱;至于氧气转炉炼钢当时只有少数小国有,知道的人不多。据说两份针锋相对的报告最后都报给周总理了。鉴于全国钢铁需求严重短缺,毛主席决定大炼钢铁。发展中国的钢铁工业是周志宏先生的毕生心愿,1958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他作了发言,引用抗战期间他在内地冶炼钢铁的经验,响应毛主席号召。早在1956年机械系校庆科学报告会上,他就作过在艰苦条件下炼制矽铁、钨铁、高速钢的报告。但以后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中出现种种偏差,就远离他的初衷了。
1958年初萨道夫斯基再次来华,在南京讲学近一个月,学习班由周志宏先生和南京大学施士元先生共同主持。全国各路精英都汇集了,对中国金属科学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在讨论“热机械处理”时大家众说纷纭,周志宏先生说,还是叫“形变热处理”好,大家一致赞同。他和萨道夫斯基最投缘,例如钢中相变和奥氏体破碎化等就是他早年在哈佛大学研究过的,他们两人有很多共同语言。
1955年中央决定交通大学迁到西安,周志宏、周惠久两位老师都积极拥护。周志宏先生还陪同彭康董事长到西安郊外麦田里为学校选址,并对机械系试验室建设进行部署,为顺利迁校和长远发展提供硬件保障。1956年交大60周年校庆,他在新文治堂作报告时宣称,要像苏联的乌拉尔公司派那样,建立西安学派。萨道夫斯基正是乌拉尔学派的主将。
原计划1955年进校的员工到西安上课。我们作为教研室的先遣部队也于1957年迁到西安。但以后国内外形势发生变化,中央决定将交通大学分为西安、上海两部分,由彭康董事长统一领导。上面决定周志宏先生留在上海,周惠久先生则于1958年和机械系的大部队来到西安。
1965年在北京举办的高等学校科研成果展览会上,周志宏先生研制的高温金相显微镜和周惠久先生的多次冲击试验机同台展出,成为展览会两颗耀眼的明珠。
文化大革命中两位老师都受到很大冲击。有一年我到上海出差,偷偷到周志宏先生家中看望,两人相见都热泪盈眶。但他仍很乐观,还关切地询问西安情况。周惠久先生则到宝鸡石油机械厂劳动。他与工人师傅打成一片,研制成低碳马氏体石油钻井工具“三吊”(吊卡、吊环、吊钳),传为佳话,名噪一时。他还在强度、疲劳、断裂等领域作出贡献。周志宏先生则被任命为宝山钢铁总厂的首席顾问,终于实现了他氧气转炉炼钢的夙愿。我国能迅速成为钢铁大国,从技术层面看归功这一技术,尽快推迟了几十年。后来平炉已经绝迹,这场平炉、转炉的争论最终画上了句号。科技发展永无止境,提高钢铁材料的服役效能也没有终点,以质取胜是破解产能过剩的根本出路。两位老师在他们年代所创建的业绩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现在周志宏、周惠久两位老师的门下都各自建立了国家重点实验室,东西辉映,珠联璧合,使两位老师开创的事业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我有幸在两位老师手下工作,耳染目濡,获益良多。至今回想起来,两位老师的音容宛在,而他们的道德修养和人格魅力更是深深烙在我的心头。遵同班同学、长期执掌机械工业部为建设“大国重器”作出卓越贡献的陆燕荪同志的嘱托,特写成此文。
作者:顾海澄